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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未来的路覆辙不再

芳华[一]

那时候上海困的早,热气是个厚壁的铜钟罩,天色一暗就倒扣过来,看什么都隔着层烟气儿。王二太太坐在窗子后面,女佣郑妈给她蓖头。天气热头发油腻,王二太太又爱干净,要么不出门应酬,应酬之前之后必定洗头,因此头发几乎没有一刻是干燥的。

王家宅院落在衖堂的肘弯,中西合璧的式样,三层的洋楼带一个小花园。老远能听到“叮叮”的自行车响,有时候是卖麻油,今天晚上不一样。

“嗳呵……薄荷糕,蟹黄壳——哎!擂沙圆——”

是个叫卖的新手,年轻的嗓子,因为隔的远听起来更加甜净。“蟹壳黄”叫了颠倒,拉长一个“哎”字来掩饰自己的失态。王二太太噗嗤出声来,将胸口凑到花窗跟前。她本来生得细,不像好莱坞“小星”,前后都坟起一山包的白肉来,织锦夹旗袍套在她身上像套在木杆上。郑妈很有眼色的问她:“太太吃消夜?”
王二太太点头,“买蟹壳黄。”她今天和同宗的表姐打了一圈麻将,小小的发了一笔财,因此放纵起自己来。
“再买点赤豆糕?大少爷今天回来呢。”
王二太太低头,两指从钱夹里抽一张钞票,是“多买点儿”的面额。
郑妈揣着钱急忙往外吆喝,因为怕错过了自行车那一拐角。门廊上挂着两盏水月电灯,电用的太紧于是没开,路上又黑,快到门口时恍恍惚惚有个速度很快的人影向她飘过来,郑妈心里被猛击了一下,吓得哆嗦。

“郑姨,我是耀儿。”她看不大清楚,听见人声还是险险松了一口气,她是经不起吓。“您去干什么呢?”

“大少爷好。夫人听说您要回来,买豆糕呢。”
王耀同她打了几句太极,又嚷着肚子饿,郑妈一叠连声道这就去买豆糕。
隔壁的女佣将消夜车拦下了。郑妈感到非常心烦,隔壁的太太五年怀了头一胎,先生因此非常宝贝她。孕妇脾气不好,三天两头砸东西吵架,好几次半夜里骂街,“天下尽有那么些狐狸精”。王二太太面上不显,可王家上下哪个女人听了都很不是滋味。偏偏她这几天爱吃甜,听到女佣说“买赤豆糕”时,郑妈又急又恨,三步并两步跨到车前,无论如何要抢下一点。
远远的听到玻璃砸碎的声音,衖堂里人少,声音在夜空里晃荡晃荡,碰到了一堵墙又弹射回来,尽管隔得远,声音特别清脆,是一枚银亮小刀剜进耳朵里,郑妈以为是孕妇,没大在意,趁着那家的女佣回头拣了几个豆糕拿油纸包上。
“你不准动他!你今天敢动他我和你拼命!”
这是王二太太歇斯底里的声音,接着是女人的嚎哭。隔壁的女佣大舒一口浊气。郑妈在旁边惊出一身冷汗,脑子里是一团乱麻。
嚎哭声渐渐消逝了,洋楼重新变成夜幕里的一张贴图,顶着一团莹莹的月亮影子,像是深蓝色的画布上用手指戳了一个惨白的大洞,没有尽头。
她在娘家经常听说,然而自己经历却是另外一回事。老爷夫人一辈子,拆开也没有闹翻过。房子里越死寂她越不安,希望能再多砸几样什么东西,骂上两句,至少让她知道是出了什么事。她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。
“豆糕,还要吗?”
“要的,要的。”连连应了,眼睛还是忍不住往房子那儿瞟,没看清小贩到底找了多少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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